(相关资料图)
跳动的火光,晃动角落里的人影,今时想起,几欲泪目。
故家所处丘陵,传说山顶有神人捉鬼而食,四方始得安宁。还有响马腋下夹两面竹做的簟箩自山头飞跃而下,劫了法场,掠走同伙。有人抱住大水牛过河,生生吓退强人。有人轻轻一跳可高过屋檐。有人舞剑,拿瓢泼水进不得一丝水花。有人蹲下步履如飞,脚不沾尘。我等幼小,听了那些故事欢喜无限向往无限,觉得天底下真有奇人侠士。削过一把竹剑,以红绳系头,还有柄竹刀,刀身染白,自觉威风八面。更自制弓箭长枪,学人行状,整日“攻城略地”。
乡居世界乾坤朗朗,山河浩荡。虽有诸般不如意,到底自适欢喜,无论秦汉魏晋。小村人丁兴旺,百姓居家散落山脚,不与通都大邑接触,出门皆步行,卜然。屋前屋后都是大路,时常有过路客出入经过,寒来暑往,远近的邻居父辈的友人,偶有面生的,是货郎与小贩。那些人穿着土布衣服,破旧但很整洁,裤腿卷起的折印也端正。
祖父祖母一辈的老人,衣着总整齐平贴。粗布大襟褂,一条黑色裤子,穿的是布鞋,女人头发一律绾起来。有老人拄着拐杖,背也驼了,走起路来,总是目视前方。路过停下,扶着拐杖拄在那里,不依不靠,像他们过往的人生。清洁和勤劳,养育出一颗颗慈悲正义之心。
简陋的土坯房,粗糙的坛坛罐罐。墙角青砖,摩挲得发光,有顽童歪歪斜斜写满字。庭院大多收拾整洁,客厅整洁,厢房干净,人见了欣然。屋内老家具,是祖母的陪嫁母亲的陪嫁,大红大绿,红的多是牡丹,绿的是叶子。床橱用油漆描摹有童子童女,或是双凤起舞或是花开富贵,一种温厚的金色,一种温厚的绿色,连黑色也喜庆,线条厚墩墩的。床上挂有蚊帐,一年四季不改。只是冬日里蚊帐厚一些,大多用麻布缝制而成,颜色像夏日月亮,又遮风又保暖。
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蚊帐里,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存在,又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。蚊帐里的生活,使人空虚,空虚到没有寂寞没有惆怅,空虚到只是无聊的空虚与空虚的无聊。有时候下雨,有时候落雪。窗外水声滴答。躺在床上,回忆过去,想起未来,心有安宁喜悦,也顿生郁结不安。楼阁爬过一只壁虎,捕食疾速如闪电,蚊蝇鲜能躲避,令人拍手称快。只是壁虎寝陋,生不起怜爱,实在也是怯了它的模样,不敢近玩。
老宅灯光暗黄,从木窗里溢出来倒也温暖,有蜡烛的光油灯的光也有电灯的光,从来没有通明过。还有人用灯芯草浸在菜籽油里照明,灯芯草吐出青森的光,像白矾绘就,也像一朵小小的白花,抱朴见素。
荒村夜里对着青灯,使人想起评书故事。诸葛亮在五丈原用的“七星灯”即灯芯草浸的油灯。若七日内主灯不灭,寿可增一纪。可惜未成,到底大星陨落归天。灯下男人女人,炒饭、腌菜、扫地、除尘、劈柴、烧锅。室内一切多是破损的陈旧的粗糙的,好在灯光无所谓新旧。跳动的火光,晃动角落里的人影,今时想起,几欲泪目。(胡竹峰)